在中国书法历史的浩瀚星空中,杰出的女书法家并不多见,像卫茂漪、管仲姬这样声名远播的人物,其传世作品极少又多存争议。而晚明“书法四家”之一邢侗的胞妹邢慈静“博学善属文,诗有清致,书画俱称绝品,与兄侗齐名”,其作品散见于全国各地。虽然她在中国文学史和书法史上没有显赫的地位,《明史》在谈到她时仅以“善仿兄书”一笔带过,其它书论偶有提及,也是三言两语,但其实她是一个典型的才女。如果说邢侗的书法在明代“名动衣冠”、“天下少双、海内寡二”,那么邢慈静则追古师兄运笔精,清婉雅致见风骨,她的书法都有着他人不可企及的意蕴。
邢慈静现存的书法有行书《五言诗轴》、草书《自书杂诗》手卷、《临王羲之虞安帖》、《临赵孟頫手札》等,分别珍藏于济南、上海、苏州等博物馆。邢慈静书法以汇刻的《之室集帖》成就最高,原藏于临邑县宿安街邢氏后人家中,现存临邑邢侗纪念馆。《之室集帖》共分三部分,以“雪、之、居”三字分签标题。第一部分为《来禽馆真迹》,刻邢侗手札若通,尾刻邢慈静小楷跋:“生平笃嗜先太仆兄笔迹,至今病中,尚勤寤寐,检笥得此,遂拭目双钩,命镌工劂之”。第二部分为《芝兰室兰亭序》,为?慈静手临的《兰亭序》,后分别有明莱州刘重庆和清临邑县令莫树椿的跋语。第三部分为《芝兰室非非草》是《之室集帖》的主要部分。《邢氏家乘》载:古今诗四十一首,前题“之室集帖”,后署“蒲团主人马?慈静书”,与苏州博物馆藏《草书诗册》章法、用笔相仿,创作时间应大体一致。《芝兰室非非草》诗雅情真、笔势蹁跹,是?慈静诗书的代表作品。清代道光年间临邑县令莫树椿观《之室集帖》后写有《邢慈静夫人赞》:
余宰临邑,即访求子愿先生遗文,读之大慰所愿。复得《芝兰室非非草》暨《兰亭序》,展玩屡日不能释,乃其妹慈静夫人手笔也。不独诗才清妙,而字画之婉畅浑脱,尤非宋元以后笔墨,不禁喟然叹曰:嗟乎!天之钟灵毓秀,诚不择人,何独于夫人而特厚也。稽古闺秀,以才学称者,曹大家而外,则有如左太冲之妹芬,鲍明远之妹令晖。至以书法称者,卫夫人而外无闻焉。夫人生天地间,倘专一长,即足以垂不朽,况巾帼乎?乃夫人以古贤媛之罕见者,兼而有之以视左芬辈,兄妹齐名流传艺苑者为何如哉?
通过莫树椿的评价,可反映出邢慈静艺术思想的深刻内涵和主要特征。
一、追古,晋体独存。特殊的家庭环境,使邢慈静的书法的入门也比较高。《武定州志》记载“慈静书宗李、卫”。从其早期的书法作品来看,她的笔力挺拔,转折圆浑,能看出李北海之风骨。邢侗曾说:“于右军书,坐卧几三十年,始克入化。”邢慈静受其兄影响,对王羲之书法用工最勤。上海博物馆存有邢慈静《临王羲之虞安帖》,草法娴熟,笔力娇健,得大王雄健爽利之势。《之室集帖兰亭序》是邢慈静的临作,笔画细腻精到,结体疏朗俊逸,一派“魏晋风度”。刘重庆在《芝兰室兰亭序》的跋中说:
“夫人禊帖,自是夫人帖。然而笔法婉劲,晋体独存,余不知右军当年面目何似,然而视禊帖传世本千百矣,后有真赏,或者其首肯于此言。”
刘重庆在这里是说她的书法是晋体独存,有右军当年面目,古今诸多书法家能获此誉者实属罕见,说明她深得右军神髓。邢慈静也精于小楷,所画观音图册,多用蝇头小楷题款,笔画结体多出自钟王,简古醇厚,健中寓娇。
二、师今,入则规矩。邢慈静生在书香门第,其母万氏夫人为德平望族之后,性情温顺,知晓诗文。邢慈静有九嫂杨氏,是海丰杨梦山之妹,硕学善诗文。杨氏初嫁时,邢慈静才垂髫少年,杨氏试抽架上书,戏令慈静读之,则应口背诵,尽卷不讹一字。邢慈静年长后,与九嫂时相唱和。邢慈静生卒年代失考,席文天先生在《邢慈静年龄试辨》中说“慈静小兄二十余岁”,邢侗三十六岁辞官归里时,邢慈静约为十到十五岁左右,二十八岁嫁于马拯。按照这时间推断,邢慈静和其兄在临邑生活了十几年的时间。邢慈静于书法的研习无疑是“近水楼台先得月,向阳花木易为春”,对其兄书法穷微入妙,融会贯通,也不足为奇了。
苏州博物馆藏其行书册页,后有傅增湘题跋称:
“此邢慈静女士自书诗册,何君亚农于新春游厂甸时所得者也,笔致苍古乃不类女郎书,或疑为其兄所书,然余阅明人笔记,言当时乞子愿书者,其妹时为之代笔,则其翰墨风趣宜有雅相肖似者,后人观于此册可无庸致疑矣。”
邢慈静是否曾为其兄代笔已无可考证。但这些记载都说明邢慈静学习邢侗书法已达“酷似”的地步。邢侗主张“入乎规矩,出乎规矩,出乎规矩,入乎规矩”,邢慈静是其兄书法艺术思想的典型实践者。她从其兄的书体中广泛汲取营养,捕捉和领会其兄书法的内涵,可谓超神入化,满楮生动。在她“善仿其兄”其间的书法亦成为时代的精品。翕庵氏在谈到她万历壬戌四月望日手书的《追笔黔途略》真迹时有说:
“余性嗜古人墨刻,间于点画,疑摹镌者失古人笔意。长安市见邢慈静真迹,笔法本其兄子愿先生。喜购之,朝夕披玩。讵云取益,以怡我旅怀云尔”。
三、博洽,功在书外。邢慈静的艺术修养可谓全面,诗、词、书、画皆精。《明史·艺文志》载邢慈静有《非非草》一卷,实际她有两个诗集,分别是《兰雪斋集》和《非非草》,明末清初钱牧斋编《列朝诗集》收入了这两个诗集,并作了作者小传。收入李衍孙的《武定明诗抄》计三十首,如《有感》:“忏悔身心淡幻情,名香一柱读‘心经’。从今细悟无生理,要上莲花顶上行。”《雨后》:“翠柏参天起,浓阴护草堂。雨余增爽色,一坐月生凉。”主要反映了一位才女凄凉的生活与心境。通俗流畅的语言,沉郁的风格,颇具晚唐诗风。
其文有《为夫请恤典疏》和《追笔黔途略》等传世。其《追笔黔途略》后人评价甚高。清王士禄将其收入《然脂集》,并称“文笔高古,存班惠姬之风”。清赵岳年在《读“黔途略”》一诗中赞曰:“欲罢难去手,展卷仍三复。健笔至更成,古味散郁馥。胎息近六朝,仿佛潘与陆。”除文章诗书之外,邢慈静还善画山水、花卉、竹石,成就最高的应属其白描观音像。清乾隆间收其《莲瓣观音图》入内府,录入《秘殿珠林目录》。《邢氏家乘》载文说“是卷笔法,超元入妙,墨痕愈细,神气如生。上题开经偈一则,字作蝇头真楷,端劲妍妙”。她还另辟蹊径制作过一幅纯用发丝绣成的大士像,时称“神针”。这些精致的画面,其精神、气质、意境、神韵都有着悦情怡性的内质,线条的绵挺、水墨的渗化都在追求一种虚实意境相互映衬的趣味。
邢慈静的书法之所以取得非凡成就,离不开其对于技法的长期锤炼,但更离不开多种艺术的滋育和生活中“美的积淀”。邢慈静的“书外功夫”一则诗、二则画、三则禅。胸中诗情透在书法的内涵之中,即是书卷气了。其画虽用笔简致,但格调高雅,意境深运,每渗之书法,便出清韵,更重要的是其“天地两忘,佛本在心”,脱略名利、淡泊自守的境界,于心则能消除孤寂,于书法则笔态安稳闲适,平和古淡,不染半点尘俗,独得静谧之气。
四、清逸,润涵禅意。禅学对于书者的潜心妙悟有着明心的作用。康南海曾说:“书法即佛法,始于戒律,精于定慧,得于心源,妙于了悟”。邢慈静的诗、书、画都有一个禅化过程。邢慈静的居室曾被称作“芝兰室”、“兰雪斋”、“一尘斋”,诗集名称为《非非草》。佛经中有“非想,非非想”之概念,其《非非草》诗集之名应该与此有关。其晚年诗作多学王维,《非非草》诗集中有大部分都是心皈释理者对事物的由感而发,其绘画也多为佛教体裁。邢慈静的诗、书、画都渗出禅意,这与其经历是分不开的。
邢慈静母亲万夫人对其“极怜爱之,非字贵人不嫁”。年近三十,邢慈静才始嫁大同知府武定州人氏马拯,先是随夫至辽东履任。后马拯任贵州左布政使,邢慈静也有随夫至贵阳。但因此也发生重大变故,清同治十三年《临邑县志·邢慈静传》也记载了此事。
从夫宦黔中,会苗夷作乱,拯尽瘁卒官;氏断发毁面,一恸而绝,药之三日乃苏。既由水道归,与夫榇独据一舟,出没江湖,遇狂风怒涛,辄拊柩大哭曰:“柩存与存,柩亡与亡耳”,卒扶榇还武定。复赴阙上疏,列夫劳绩,上悯之,赠太常寺卿,并恤,并赐祭一坛,于时朝野推氏义烈云。
邢慈静生长在诗书传世的大家庭里,自幼有父母的疼爱,有“闺中诗友”九嫂的时唱时和,有兄长于书画艺术上的孜孜教诲,生活得充实而快乐。而她到中年则夫丧远徼,悲伤之至,难以想象。她在《为夫请恤典疏》说:“盖至亲三口,死者死,僵者僵,痛绝伤割之状,天地为之惨淡,山岳为之摧颓……”
邢慈静葬夫榇于武定后,携子回故土临邑寡居事佛,自号“蒲团主人”。其晚年诗作内容多与佛禅有关,“天地两忘身是幻,一潭清影月沉沉”,“大道本空今始信,试从无象看鸿濛”,现实世界和生活既然如此冷酷,何不在彼岸寻找一个莲花万朵的清静之地呢?
书为心画。邢慈静晚年书作笔通禅理,字具妙相。虽秉承其兄“尚法”思想,但润涵佛禅之“淡意”,从而使其书法艺术达到了一个静逸脱俗、独具韵致的境界。
对于邢慈静书法的评价,《列朝诗集》中说“书法酷似其兄”,《史声诗史》中论“书法颇类子愿”。后人多数以此为据,认为邢慈静的书法不过是“萧规曹随”,没有个人的特点。妹随兄长期学习书法,“善仿”和“酷似也必经的阶段。但“善仿”不是唯仿,“酷似”不是只似。毕竟两人的阅历、性格和气质不同,对书法的理解也不可能完全一致。邢慈静不惑之年寡居临邑,其兄也去世多年,从其晚年书作来看,对王羲之《兰亭序》用工尤甚。《之室集帖非非草》全部为其自书诗,书写之时,因事立意,相机行笔。其字体偏长,点画沉稳,通篇为行草书,多杂加楷体和行楷,整体看颇有《兰亭序》秀润和《快雪时晴帖》的优雅,又融入章学笔意,于秀润中增添了几分古朴苍郁。邢氏兄妹均以“二王”为宗,遍临唐宋元诸名家。邢侗书法多得大王之雄健,其妹多得大王之秀润。
邢氏兄妹书法所表现的气息各有不同。邢侗二十四岁进士登第,官至太仆寺少卿,为政期间,不畏权贵,刚正不阿,造福一方,深得民心。辞官归里后,邢侗隐居泲园,减产奉客,仗义疏财。其书法笔力矫健,圆而能转,矫健多姿,气势雄浑,充分体现了一代名儒的豪迈之势。邢慈静作为一个柔弱的女子,虽才华横溢,但却中年丧夫,晚年丧子,命运多舛。心皈佛教后,讲求“心一境性”及“专一所缘”。其晚年书作更体现了居士书家的凝静和超然。
封建王朝至明代,妇女的精神枷锁重达极点。在“女子无才便是德”的社会氛围内,女文化名人实属罕见。像邢慈静这样在诗、文、书、画都有大成且能与须眉相颉颃的女子,实在寥若晨星。邢慈静已离世四百多年了,但其卓绝艺术之花将永远盛开在华夏的艺苑之中。